皇帝最近心情很好,一來是因為柳拂衣有孕了,二來么,自然是因為遼東那邊打了勝仗。
於榮尉和趙桓熙依次覲見,輪到趙桓熙時,皇帝撫著頜下日漸稀疏的短須笑眯眯地看著跪在地上向他行禮的少年,道:「第一次上戰場便能一力斬殺鐵勒王古德思勤,趙桓熙,你不愧是趙愷槊的孫子。朕要重重地賞你,你說說看,想要什麼封賞?」
趙桓熙道:「回皇上,殺古德思勤並非是臣一人之功,若非同行那一百個士兵,臣早已死無葬身之地。皇上若要賞,請撫恤在白石峽戰死的九十七名士兵,獎勵倖存下來的曹三刀他們三人吧。」
「李營早在戰報里給白石峽陣亡將士申請過撫恤了,朕也已經派人去辦。你擊殺賊寇功在社稷,怎能不賞?你若實在沒有想要的,這個雲麾將軍,讓你當下去如何?」皇帝道。
便是散官,那也是從三品,賞給趙桓熙這樣未及弱冠的少年,可以說是皇恩浩蕩了。
「多謝皇上恩賜,只是,臣不能受。」趙桓熙叩首道。
侍立一旁的大太監宏奉驚訝地向他投來目光,第一次見著皇上賞官而受官之人敢推拒封賞的。
皇帝也很驚訝,向後靠在椅背上,瞪著他問道:「這是為何?」
「臣左肩受創嚴重,左臂使不上力,這輩子怕是不能再上戰場了,頂個將軍的名頭,臣汗顏。臣想繼續讀書考舉,做個文臣。」趙桓熙道。
皇帝看了看眼前形銷骨立的文弱少年,比起武將,他確實更像個文臣。
「既然你什麼都不要,那朕就賞你母親一個誥命吧。將來你辭去雲麾將軍一職,也不褫奪你母親的誥命就是了。有功不賞,朕要如何安撫軍心呢?」他道。
這回趙桓熙倒是沒有拒絕,規規矩矩叩頭謝恩。
他出了皇宮,老遠就看到知一知二兩個小廝牽著馬向他奔來。
「三爺,您可算回來了。咱們快回家吧,太太三奶奶她們從早上就開始盼您,眼睛都快望穿啦!」知一看著一年不見清瘦憔悴了許多的趙桓熙,含著眼淚哽咽道。
趙桓熙倒是笑了起來,點頭道:「嗯,回家。」
靖國公府中門再次大開,門前烏泱泱的一群人,以坐在輪椅上的國公爺為首,都在等著趙桓熙回家。
趙桓熙騎著馬一出現在長街那頭,府門前的人群就隱隱騷動起來。
「回來了回來了,桓熙回來了!」
趙桓熙老遠看到府門前的人群,內心也激動起來。
雖然此時他還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他的親人,他在白石峽時,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親人。
他策馬跑了起來,旋風般刮過長街來到靖國公府門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倒在國公爺的輪椅前,哽咽著行禮:「祖父,孫兒回來了。」
國公爺心潮起伏,強忍著眼淚伸出蒼勁的大手拍拍他的頭道:「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去見見你的母親。」
趙桓熙起身,看向站在國公爺斜後方的殷夫人。
殷夫人早已淚水漣漣,見趙桓熙走過來叫她娘親,抱著他就是一頓痛哭。
見過了殷夫人,接下來便是徐念安。
送他離開時她沒哭,如今他回來了,她卻哭得梨花帶雨。整整一年的憂心和思念,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冬姐姐……」趙桓熙心酸不能自已,只叫了她一聲便流著眼淚將她擁在了懷裡。
和姐姐姐夫還有府里叔叔嬸嬸堂兄堂弟們打過招呼之後,趙桓熙臉上淚痕還沒擦乾淨,冷不防對上一個白白嫩嫩的胖糰子。
回哥兒被乳母抱著,口水滴答津津有味地啃著自己的小拳頭,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地盯著趙桓熙。
趙桓熙懵了下,道:「咱們府里又添丁了?這誰家孩子?生得真俊。」
本來氣氛還有些悲戚,他這句話一說出來,陸豐,幾個堂弟還有聶國成萱姐兒都直接笑出聲來。
殷夫人也是破涕為笑,一邊用帕子摁眼角一邊道:「誰家孩子?你家的。」
趙桓熙:「……我家的?我……」他話說一半,猛的回身看向徐念安。
徐念安有些赧然地點點頭。
趙桓熙再看回哥兒,眼睛都直了,輕輕捏住孩子圓滾滾的胳膊,激動地道:「我、我的……我真的有玉雪可愛的女兒了?!」
回哥兒把小胖手從嘴裡拔出來,伸手就去他爹臉上抓了一把,糊了他爹半臉口水。
周圍人又笑噴了。
趙佳臻捧著肚子笑道:「桓熙這是多想要個女兒啊?」
四太太笑得前仰後合,道:「該給回哥兒穿個開襠褲的,這樣他爹就絕不會認錯了。」
兒、兒子?
趙桓熙與回哥兒四目相對,一個滿臉震驚,一個一臉泰然。
迎著他爹驚訝的目光,回哥兒施施然又把胖手塞回嘴裡,眯著眼睛吧唧吧唧。
趙桓熙:「……」
眾人回府之後,趙桓熙跟著國公爺去了敦義堂。
向忠將國公爺推到小書房的窗下,給兩人上好茶,就關上門出去了,留他們祖孫兩個說話。
「遼東之戰的過程,李將軍已經寫信告知我了。你受苦了。今日回朝,皇上怎麼說?」國公爺問他。
趙桓熙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國公爺面前跪下,道:「皇上說要賞我,讓我繼續做雲麾將軍,我……我拒了。祖父,我不想再上戰場了。經此一役,我才知,何為無知者無畏。一年前我奔赴遼東時,心裡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沒什麼好怕的。上了戰場我才知道,自己死確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著身邊的同袍兄弟,一個個先你而死。可怕的是他們前一瞬還在與你言笑晏晏,下一瞬卻已經伏屍疆場。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家國,為了百姓,只是孫兒我心性軟弱胸無大義,實在是,受不了……」說到後頭,聲淚俱下。
國公爺眼眶濕潤,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孫子,緩聲道:「祖父明白。你無需感到慚愧,即便受不了,你也堅持到了最後,沒有讓他們的血白流,這就夠了。為國為民,也不只有上戰場這一條路可走,你覺得這條路不適合自己,就留給更適合的人去走,這都是沒錯的。不管將來如何,祖父都以你為榮。」
中午,殷夫人在嘉祥居大擺宴席,為趙桓熙接風。眾人直熱鬧到未時過半,才陸續散去。
趙桓熙回到慎徽院,徐念安和明理坐在小床旁邊,守著還在午睡的回哥兒,見趙桓熙回來,明理識趣地出去了。
徐念安站起身來。
久別重逢的小夫妻兩個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泛起了淚光。
「冬姐姐。」趙桓熙快步過來,與徐念安抱在一起。
徐念安抱緊他,壓抑地低泣道:「若再有下次,我也要自私一回,再不讓你走了。」
趙桓熙哽咽道:「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跟皇上說了,以後不上戰場。」
徐念安抽噎著仰頭看他,問:「皇上答應了?」
趙桓熙道:「我說我左臂廢了,不能上戰場了,他不得不答應。」
徐念安垂眸看他左臂。
趙桓熙動了動左手,道:「放心,沒有徹底廢掉,只是擡舉費力而已。軍中的大夫跟我說,以後只要注意鍛煉,日常生活是不會有問題的。」
徐念安重新投到他懷中。
「冬姐姐,我拒了皇上的賞賜,皇上說要封我母親做誥命夫人,以示嘉獎。我出去這一遭,讓你受了這麼多苦,卻什麼都沒能帶給你,對不起。」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回來就好了。」
小夫妻兩個緊緊相擁了好半晌,情緒稍稍平復下來後,趙桓熙看向身邊小木床里睡成青蛙狀的回哥兒。
小小的嬰兒,兩個拳頭舉在大腦袋兩側,又長又黑的睫毛安然地闔著,紅嫩小嘴潤潤地嘟著,小肚子一起一伏,睡得正香。
趙桓熙此時看到他,還是有些無措,苦惱道:「說好不讓你一個人生孩子的,怎麼還是有了呢?」
徐念安雙頰泛紅,捶了他一下道:「你問我?你自己做了什麼不清楚嗎?」
趙桓熙握住她的手,歉疚地問道:「是不是很辛苦?」
徐念安側過臉,道:「沒有,母親將我照顧得很好,沒受什麼苦。」
「你騙人,我二姐四姐生完孩子都會胖一些,你不但沒胖,反而還瘦了。」趙桓熙道。
「我也胖了。」徐念安神情有些彆扭道。
趙桓熙將她左看右看,問:「哪裡胖了?我怎麼看不出來?」
徐念安被他看得面上發燒,背過身去,惱道:「要你看出來做什麼?我說胖了就胖了。」
「好好好,你說胖了就胖了,別生氣嘛。」趙桓熙扯她袖子,服軟不帶一點猶豫的。
徐念安轉過身來,擡手摸著他瘦削的臉龐,道:「倒是你,瘦了這麼多,都不好看了。」
「我會養得好看的,你不要嫌棄我。」趙桓熙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蹭著道。
「嗯。」徐念安點點頭。
趙桓熙又想抱她,徐念安剛偎到他胸前,目光掃過小床,忙將他推開。
趙桓熙順著她的目光往小床上一瞧,見回哥兒不知何時醒了,不吵不鬧的,正一邊啃手一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倆呢。